罪与罚_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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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他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问。

        那个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

        “刚刚有个人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个大学生,并且说出了您的名字,还说出您住在谁的房子里。这时候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管院子的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并不是十分惊讶,又稍想了一下,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对面走着,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匀,眼睛盯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过有一会儿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走着,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一言不发。

        “您跟管院子的……打听我了?”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两人又不说话了。

        “您是怎么回事……来打听我……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为什么不愿把话说明白。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来,用恶狠狠的、阴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轻地说,然而说得十分明确、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腿突然发软了,背上一阵发冷,有一瞬间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语。

        小市民不看着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勉强才能听到。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说,每个音节都说得更加清楚,也说得更加庄严有力了,而脸上仿佛露出充满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和目光呆滞的眼睛直瞅了一眼。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转弯,头也不回地走到一条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却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经走出五十来步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远处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双膝簌簌发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气无力地慢慢转身回去,上楼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在桌边站了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随后浑身无力地躺到沙发上,虚弱地轻轻哼着,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闭着。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断,一些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一些还是他在童年时看见过的人的脸,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次,从来也没再想起过的人的脸;B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里的台球台,有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里的雪茄烟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条楼梯,楼梯很暗,上面泼满污水,撒满蛋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天的钟声……这些东西不停地变换着,像旋风般旋转着。有些东西他甚至很喜欢,想要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却渐渐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压抑,不过不是很厉害。有时甚至觉得这很好。轻微的寒颤尚未消失,这也几乎让他感到舒适。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不决。随后他轻轻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听到娜斯塔西娅低声说:

        “别碰他,让他睡够了;以后他才想吃东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躺着……

        “他是谁?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在哪儿,看到过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站在哪儿,是从哪里观看的?为什么只是到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难道这可能吗?……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直在发抖,“还有尼古拉在门后拾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物证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到了!难道这可能吗?”

        他突然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的确虚弱得厉害。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预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沾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

        ……”他绝望地喃喃低语。

        有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呆呆地只想着某一点: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成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统治者,在土伦击溃敌军,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队,在进军莫斯科的远征中白白牺牲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纳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就这样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奉为偶像①,——可见他能为所欲为。不,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

        “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②,滑铁卢③,另一边是一个可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太婆,一个床底下放着个红箱子、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这二者相提并论,即使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吧,他怎么会容忍呢!……他岂能容忍!……美学不容许这样,他会说:‘拿破仑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废话!……’”

        ①指拿破仑。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拿破仑在法国南部的土伦击溃了敌军;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仑血腥镇压了巴黎的保皇党起义;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仑为了夺取政权,把一支军队丢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在俄国被击败后,曾在波兰的维尔纳说过这么一句话:“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让后人去评判吧。”

        ②一七九八年法军与埃及统治者的军队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远的地方作战。战争开始时,拿破仑对士兵们说:“四十个世纪正从这些金字塔上看着我们!”

        ③一八一五年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比利时的滑铁卢村附近与英普联军作战,大败;拿破仑被流放到非洲的英属圣赫勒拿岛。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胡话:他陷入了热病发作时的状态,心情兴奋极了。

        “老太婆算什么!”他紧张地、感情冲动地想,“老太婆,看来这也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尽快跨越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结果发现,就连杀也不会……原则?不久前拉祖米欣这个傻瓜为什么在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劳的人和做买卖的人;他们在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给了我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给我了:我不愿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着,不然,最好还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么?我只不过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卢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来,而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在挨饿。说什么‘我正在为普遍的幸福添砖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掉呢?要知道,我总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是一只虱子,仅此而已,”他补充说,突然像疯子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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