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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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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
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怎肯相
从?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
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
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
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
这头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
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
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
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
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
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
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剑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
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
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
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
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
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
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
迫,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
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
上决无如此美人,不料见了真人,实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
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
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
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
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
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
堂,心里一酸,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
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武
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
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
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
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一块东西。
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乾隆一拿上手,不
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
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
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
来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
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
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
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
江湖匪帮的头子,有甚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
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
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
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
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他回到平时
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
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
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但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
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
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本是美
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要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这几个月来反复
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
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
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
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白振进来。不一刻白振进来听
旨。乾隆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
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白振
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
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甚么不许随带从人,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
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
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
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
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
了。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
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
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
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
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
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
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
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
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
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
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
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
“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
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
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
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
叫我大费踌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
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
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
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他在深宫之中斗
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
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
容,欢叫一声,忽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
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
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
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
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
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
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
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
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
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甚么?”香
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
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
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自杀。只有为了
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否则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陈
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
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
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
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
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
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
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
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
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
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
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
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
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
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
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
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
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
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
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随即想
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
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
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
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走到楼
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
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
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甚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
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
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是
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
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
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
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
道:“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一时
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
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
子,叫道:“好,你们去吧!”等陈家洛辞别下楼,向着身后帷帐说道:“带领四十名侍
卫,一路跟着他,千万别让走了。”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
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乏比,她素来深
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两人出得宫
来,天已微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
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
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
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
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
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
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
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
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
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
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
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
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
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
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
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
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
“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
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
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
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
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
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
西干甚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
了头颅,流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
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
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
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
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难道我
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两人携手在长城外
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
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
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
“你有甚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么都给我做好了。我
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
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陈家
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
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
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
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
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
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
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
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
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难堞,
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
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
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
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
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
丽,你说甚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
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
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
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
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
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
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
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
“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
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
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
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
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陈家洛一咬牙,说
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
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
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
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
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
“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
教徒。”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
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
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
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
“你……你说甚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
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甚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
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
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
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陈家洛
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
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
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
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
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样
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
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甚么,我总是依你。”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
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
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
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陈家洛
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
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
“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
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
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
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
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
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
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
家洛的怀里。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
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
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
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
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
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
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
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
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
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走不到半
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
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
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
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
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陈家洛瞧也不瞧,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
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
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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